新海诚很擅长画“城市景( jǐng)观”的空镜。从《秒速五厘米( mǐ)》到《你的名字》，地铁站拥挤( jǐ)的人群，交错行驶的电车( chē)，黄昏时分空荡荡的街角( jiǎo)，便利店里购买香烟的白( bái)领，这些看似于发展主线( xiàn)剧情毫无意义的空镜，一( yī)直是新海诚动画的标签( qiān)。

这不禁让我们发问：这些( xiē)对城市生活细节专注得( dé)近乎偏执的空镜，究竟有( yǒu)什么意义？对于新海诚来( lái)说，东京的每处角落都仿( fǎng)佛充满不具名的魅力，值( zhí)得他以痴迷的笔触一一( yī)还原。那么，在新海诚的动( dòng)画世界中，东京的魅力究( jiū)竟是什么呢？

《你的名字》的( de)结尾，遗忘了一切的三叶( yè)与泷在东京的大街小巷( xiàng)一次又一次的擦身而过( guò)。他们的心中充满震动，虽( suī)然仍然只是叫不出彼此( cǐ)名字的“陌生人”，却对彼此( cǐ)感到莫名的亲近。其实这( zhè)样城市空间中的“擦身而( ér)过”，在《秒速五厘米》中就已( yǐ)经上演了无数次。很明显( xiǎn)，这是新海诚一直以来的( de)执念。这样浪漫又忧愁的( de)“擦身而过”，正是都市生活( huó)的特有现象：因为只有在( zài)人口密集的大都市中，人( rén)与人之间才会不断在同( tóng)一个空间中共处，却仍然( rán)无限疏离。

也就是说，在现( xiàn)代都市产生之前，这世上( shàng)的陌生人本可以永远陌( mò)生，毫无交集。然而现代都( dōu)市生活使“陌生人”这个概( gài)念变得十分怪异：陌生却( què)总有交集，有交集却仍然( rán)陌生。

新海诚对“陌生人在( zài)城市空间中不断短暂邂( xiè)逅”的深切迷恋并不孤独( dú)。从波德莱尔的《给一位交( jiāo)臂而过的妇女》，到戴望舒( shū)的《雨巷》，施蛰存的《梅雨之( zhī)夕》，张爱玲的《封锁》，甚至再( zài)到王家卫《重庆森林》那个( gè)经典的开场白：“我们最接( jiē)近的时候，我跟她的距离( lí)只有0.01公分”，讲的都是在现( xiàn)代都市生活中，萍水相逢( féng)的“陌生人”之间微妙又难( nán)以言说的纽带。

这种都市( shì)陌生人之间的纽带是既( jì)悲哀又充满希望的。通常( cháng)我们只能看到它的悲哀( āi)之处，因为拥挤的都市中( zhōng)，两个陌生人的身体无论( lùn)怎样在空间上无限的接( jiē)近，也不能直接转化为精( jīng)神上的亲近。有时候，甚至( zhì)会反而更加对照出都市( shì)人精神上的冷漠，隔膜和( hé)孤立。

《你的名字》中，三叶和( hé)泷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( jiàn)，就是在东京拥挤的地铁( tiě)上。因为时间的错位，三叶( yè)对于泷来说只不过是每( měi)天都会撞见的无数陌生( shēng)人中的一员。此时陌生的( de)三叶告诉了泷她的名字( zì)，但泷很轻易地便遗忘了( le)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( rén)。

某种意义上，电影设定中( zhōng)，三叶和泷对彼此名字的( de)健忘症，也似乎是在模拟( nǐ)城市生活中，擦肩而过的( de)陌生人对彼此不断的遗( yí)忘。三叶和泷“在无数次交( jiāo)集之后，仍然无法记住对( duì)方名字”的无力，仿佛正象( xiàng)征地映照了现代人在城( chéng)市空间中“无数次身体的( de)靠近，却仍然很难在精神( shén)上真正亲近”的无力。换句( jù)话说，在现代都市生活中( zhōng)，孤独仿佛一种诅咒。在《你( nǐ)的名字》里，正是这种孤独( dú)的“诅咒”使三叶和泷用尽( jǐn)了全力也无法记住对方( fāng)的名字。

然而《你的名字》想( xiǎng)要表达的显然不止于这( zhè)样悲观的论调。通过这部( bù)电影，新海诚终于开始珍( zhēn)惜着一种理想化的希望( wàng)。不同于《秒速五厘米》中，曾( céng)在年少相知的男女主人( rén)公在城市街头擦身而过( guò)后永远“错过”，曾经拥有的( de)，若有似无的美好爱恋如( rú)樱花飘落般逝去，《你的名( míng)字》不再满足于这种自怨( yuàn)自怜，无可奈何的忧郁。

如( rú)果《秒速五厘米》是在现代( dài)都市生活中重塑日式“物( wù)哀”，一种美学上对“错过”，“逝( shì)去”的崇尚，《你的名字》终于( yú)开始探索都市人的“希望( wàng)”：

与“空间上再接近，也无力( lì)改变精神上的疏离，无力( lì)解除人的孤独”相对，这种( zhǒng)希望强调，“空间上再遥远( yuǎn)，也并不能阻隔精神上的( de)亲密，不能斩断人与人的( de)羁绊”。

泷和三叶在互换身( shēn)体的过程中并没有真正( zhèng)见过面，但他们拥有更彻( chè)底的“相遇”。通过“住进”而非( fēi)“接近”对方的身体，他们真( zhēn)切地体验了彼此的身体( tǐ)和生活，从而才在精神上( shàng)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共鸣( míng)。所以在电影的最后，即使( shǐ)无法记起对方的名字，泷( lóng)仍鼓起勇气叫住了眼前( qián)“陌生”的三叶，他们相对流( liú)泪。

如此，对于“陌生人”之间( jiān)的关系这个问题，《你的名( míng)字》给出了一个复杂又平( píng)衡的答案：

虽然两个陌生( shēng)的人，在城市空间中无数( shù)次的交集，都无力真正靠( kào)近对方，但再有无数次的( de)远离，其实也并不能真正( zhèng)斩断他们之间的纽带。

那( nà)么两个陌生的人之间无( wú)法斩断的纽带到底是什( shén)么？

《你的名字》中有一段令( lìng)人费解的核心台词。三叶( yè)的奶奶对穿越到三叶身( shēn)体里的泷说：“聚结成状，交( jiāo)错纠缠，时而回转，中断，却( què)又再次续接。这就是组纽( niǔ)。这就是时间。”

这一段玄妙( miào)的话中，“组纽”指的正是人( rén)与人之间的联系和纽带( dài)。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( xì)和纽带为什么会被等同( tóng)于“时间”？

有两种解读方式( shì)：在第一个层面上，这段话( huà)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( lián)系不是静止的存在，而是( shì)不断处于变化中的，并且( qiě)在时间的维度中向永恒( héng)无限地延伸。因此，在《你的( de)名字》中，即使三叶和泷看( kàn)似已经彻底失去联系，仍( réng)能重新寻回彼此；或者即( jí)使两人面对面站着，仍会( huì)在下一秒就面临分离。因( yīn)为他们之间忽远忽近的( de)纽带，正如时间一样永远( yuǎn)流逝向未知的前方。

在另( lìng)一个层面上，奶奶的这段( duàn)话也重新定义了“时间”。“时( shí)间”不再是机械客观的，跟( gēn)随着钟表标准的刻度一( yī)板一眼的流逝，而是由人( rén)的主观体验来度量的。这( zhè)正如达利的超现实主义( yì)画作中融化的时钟所暗( àn)示的，正是在人的主观感( gǎn)知中，当人与人之间筑建( jiàn)对彼此的爱意时，时间的( de)线性才被瓦解，变得可以( yǐ)“回转，中断，又再次续接”。

至( zhì)此我们可以看出，相比新( xīn)海诚的前作，《你的名字》终( zhōng)于不止于简单讲述少男( nán)少女的孤独和情爱，而是( shì)在描摹细腻深微的私人( rén)感情之上，进一步延伸向( xiàng)了更宏大的哲学命题：尤( yóu)其是对现代人生活的“空( kōng)间”与“时间”的重新解读。

不( bù)过我认为，《你的名字》给人( rén)带来最大的惊喜是它关( guān)于我们这个时代“神性”的( de)冥想。

在《你的名字》中，三叶( yè)和泷的情感羁绊在古老( lǎo)神灵的指引下扭转了时( shí)间。已经死去的三叶获得( dé)重生，并改写了历史。虽然( rán)这只是电影科幻设定下( xià)的一个美好愿景，但这部( bù)电影仍通过这个设定表( biǎo)达了其对神，死亡以及历( lì)史的理解。

毫无疑问，新海( hǎi)诚笃信着死亡可以被超( chāo)越。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也( yě)并不是冷酷漠然，不为人( rén)左右的命定，同样可以被( bèi)超越。

可以实现这种“超越( yuè)”的力量，无疑是一种“神性( xìng)”。只是《你的名字》所信仰的( de)“神性”，并不同于对远古传( chuán)统的迷信，更不仅仅是无( wú)根据的幻想。女主角三叶( yè)所在的小镇所信仰的“神( shén)”，其实也只是一个幌子。这( zhè)个“神”并不能在一开始就( jiù)保佑小镇居民免于灾祸( huò)。甚至在灾祸发生之后，仍( réng)然不能逆转时空，帮助小( xiǎo)镇居民逃离灾难。在故事( shì)中，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( yòng)的仍然是三叶和泷之间( jiān)爱的羁绊。

也就是说，真正( zhèng)能够超越死亡，扭转时光( guāng)的“神性”，不是所谓的“神”，而( ér)正是人与人之间的爱。

在( zài)这个后现代的社会，尼采( cǎi)的“上帝已死”早已深入人( rén)心，无神论者成为了社会( huì)的主流，但这并不是一件( jiàn)坏事。这不代表，人们至此( cǐ)只能在无信仰，碎片化的( de)世界里孤立无援的活下( xià)去。

因为正是失去了对一( yī)个高高在上的神的全身( shēn)心信仰，才让人能在最平( píng)凡的日常生活中，发现真( zhēn)正的“神性”。

新海诚用《你的( de)名字》告诉我们，这种超验( yàn)的“神性”，就是人与人之间( jiān)共同的对生的体验，对死( sǐ)的怜悯；是人们同居住在( zài)一个飞速变化的现代世( shì)界里不可遏制的共情；是( shì)以交汇的记忆作为维系( xì)的爱的羁绊。

也许，《你的名( míng)字》之所以能在日本收获( huò)如此惊人的成功，正因为( wèi)这部电影说，爱的“神性”可( kě)以超越死亡。这无疑直击( jī)了近年接连遭受核泄漏( lòu)，地震等严重灾祸的日本( běn)大众在信仰上的迷茫。

现( xiàn)实中的人并不能像《你的( de)名字》中的三叶和泷那样( yàng)逆转时间。但总有人会像( xiàng)他们一样，在都市的街道( dào)上鼓起勇气叫住擦身而( ér)过的陌生人。当（后）现代悲( bēi)哀的疏离被勇气打破，爱( ài)终使孤独的（后）现代人得( dé)到重生。

*部分原文投稿于( yú)《大众电影》